韩美林与姚晨讲述:远古文字与天籁之音的奇遇之旅
发布时间 2023-02-19
  


2月17日,在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奏响的“似水流年”音乐会中,作曲家姚晨以韩美林美术作品《天书》为灵感创作的乐队作品《远渡》迎来世界首演。

 

▲国家大剧院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当天下午,艺术家韩美林、作曲家姚晨与清华大学中国古文字艺术研究中心、清华大学韩美林艺术研究中心的多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在国家大剧院资料中心举办“天籁有声——韩美林天书艺术分享会”,活动由著名主持人敬一丹主持,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韩美林艺术研究中心主任杨冬江担纲学术主持人。

 

▲著名主持人敬一丹主持“天籁有声——韩美林天书艺术分享会”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韩美林艺术研究中心主任杨冬江担纲学术主持人

 

现将分享会上韩美林与姚晨访谈环节实录精选如下,以飨读者。

 

▲“天籁有声——韩美林天书艺术分享会”现场

 

▲韩美林与姚晨交流“天书”与音乐的碰撞

 

敬一丹:

上次见面还是在故宫,在疫情中我们参观了韩美林的“天书”展,真的是不容易。那次我在那儿也碰到了很多朋友,很多观众。大家参观了您的展览以后都想跟您聊聊,但是疫情中我们也没法见面,今天您就来跟大家聊聊,最初对“天书”的发现感受是什么样的?最初的记录是怎么开始的?

 

韩美林:

无心栽柳,柳成荫,我当时是出于一种爱好。小时候淘气,5岁写字,6岁就认识篆书了,在(土地庙)里面掏出了很多刀子、石头、木头,后来从里面掏出书来了。头一本掏出来是《四体千字文》,后来掏出来了《说文古籀补》、《六书分类》,掏出来好多这种书。因为那时候太小了,不懂那是什么,但是喜欢画画,终生就把它当成画。现在看篆书,就是把它当成形象来理解的。后来练字又练到篆书的时候,就发现了很多不知道声音、不知道出处、不知道怎么讲、古文字学家都不要了(的文字符号)。从我的角度来讲,这种形象对我来讲太需要了,因为中国的字千千万万,都不一样,它的结构是那么严谨,差一个点就不好看,有的不要点就好看。我非常强烈地爱上了这个东西。后来看到这些就记到本上。

 

第二个,韩美林工作室大篷车下去了47年,每年都下去,大城市我们不去的,都是农村,人家不去的地方。碰到很多陶瓷厂、古建筑,还有一些农民,还有一些民间艺术,刻的画的符号、记号。就算画碗底,就是一个小姑娘在那儿画也是不重样的。姚晨你说,是不是在你脑子里有一种形象大量吸收的欲望?有人说这是什么,我说这是人家不要的。既然他们不要,那咱们要。没想到古文字学家李学勤对我非常支持,黄苗子、冯其庸、欧阳中石、季羡林……这个“天书”就是季羡林起的名字。他说:既然人间都不知道,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就叫“天书”吧。

 

大家知道写字是很枯燥的,不像画画笔爱怎么转怎么转。都是启功老师催着我写,我才动了几笔。他说必须手有功夫,写小篆的功夫。他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实在太对不起启功老师了,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发誓一定把《天书》写出来。

 

87岁了,现在第三本、第四本《天书》已经交付三联了。第五本、第六本我正在写。启功老师说了,“你少写一个字,你就给人们少留下一个字。”使命让我把《天书》写了出来,没想到中外老人孩子也接受这个《天书》,日本出版的《天书》一天就卖完了。故宫天书展就可以看出来,这么一点小孩趴在地下,摄氏零下11度描天书。没想到柳成荫,没想到老人孩子都接受。

 

我得感谢我们的祖宗。中华民族这么多东西,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用完。我天天还在写,我写到死可能都写不完。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写天书。

 

敬一丹:

“天书”很好,它给人带来的想象空间无限大。其实这两个字出现以前,您就开始了这个艰难的工作。在“天书”这两个字出现之前,您把它叫做什么呢?就是岩画上的字。

 

韩美林:

我叫它们“散兵游勇”。

 

敬一丹:

“天书”这两个字太好了。姚晨,你作为观众看的时候,最初的感受是什么呢?

 

姚晨:

首先,我2016年在国家博物馆就看过韩先生的个人大展,那里面有一部分展示了他在不同媒介上创作的抽象符号,其实也就是今天说的“天书”。2022年初,我刚好又去午门看过他的“纳天为书”展,我才知道我早先就接触过他的“天书”系列了。后来我去韩先生家中,看到他收纳创作的各种造型和古文字在不同媒介上的展示,我突然感受到这些字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个非常有生命力的个体,有灵魂的个体。它们是非常鲜活的东西。再有就是,当我看到这些天书的时候,看到这些很漂亮的符号,我马上就会想到这创作者是谁?这些漂亮神秘的“天书”后面的人是谁?这个人有什么样的人格、有什么样的历史和背景?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光要了解“天书”表面上的美好和神秘,还想知道后面支撑这些美好和神秘的精神力量是怎样的,能够支撑这个人花五六十年创作的精神性在哪里?这是我两个很重要的感触。

 

敬一丹:

当你和韩老师相遇的时候,最初向韩老师提出了什么问题?脑子里恐怕会有很多问号。

 

姚晨:

是的。在我见到韩老师之前,首先是去他通州的艺术馆,把所有的藏品都看了一遍。琳琅满目,丰富多彩,有各种各样的创作,而且还能看到他大量的草图、设计原形。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勤奋的人,他在不停地书写。

 

当我见到他本人之后, 我就很好奇的问他:您设计了这么多抽象的、著名的图标和造形,但是我为什么感觉不到作品表层上的、直面人生的情绪能量或者喜怒哀乐?很神奇的是,韩先生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对他的助理说,麻烦你去给姚晨老师拿一本《收获》放在袋子里。回到家以后我打开《收获》就翻,才发现里面有冯骥才先生为韩先生写的口述史。这部口述史让我大为震撼。这些天书、这些符号后面原来有这样一个人,经历过如此之多的苦难:有青春梦想,有被欺骗,有悔恨,有痛苦,有斗争,有各种各样的人生历练!但居然此刻这么矍铄地对我说:我画一幅软笔画送你,不要白不要!一个86岁的老人有这样的一种生命力和豁达心境,这让我非常震撼! 所以,作为一个艺术家,你的作品不能只满足于很表面的表达,而一定要想到如何通过艺术创作把艺术家——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精神性表达出来。

 

所以当国家大剧院抛来这个“橄榄枝”,邀请我创作一部管弦乐作品的时候,我们一拍即合,决定以韩先生的《天书》这个巨著作为出发点来创作一部作品。

 

敬一丹:

韩老师,《天书》是宝藏,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现,比如大屏幕上看到,像水墨、书法、印染、陶瓷、雕塑等等,都是韩老师的表达方式,您以前有没有想到过用音乐来表达“天书”的主题呢?

 

 

韩美林:

我本来跟音乐界关系特别好。这个线条它本身就是旋律。我早就想跟一个勇敢的音乐家商讨一下这个事儿:咱们是不是有联系?因为艺术的规律都是一样的,虚和实,远和近,基本规律我们有沟通。刚才王宁院长说得挺对的,音乐和其他艺术有没有一个讨论的机会?音乐是我们艺术界王冠上的那颗钻石。我一直认为音乐是老大,音乐是极为抽象的艺术形式。现在这个时代,咱们再不联合的话,就跟不上这个时代。潮再大会下去的,下去会激起水花,不能跟潮流,必须要跟时代走。

 

姚晨用了7个月的时间,在“天书”里面能够有这样的感受,我也很感动。谁能理解这个抽象的东西?你想想,这个“天书”实际上也是无标题的音乐。你就听旋律吧,这里面有没有“天书”的味道。虽然讲不出来,虽然不知道怎么讲,也不知道它的声音,现在这不有了声音吗?“天书”从无声到有声,这一点是和声音结合起来。共同讨论我们的共识,这就跟上了时代,要不我们跟不上时代。

 

敬一丹:

艺术的通感会唤起很多人的共鸣,生发出另外一种的艺术表现形式。当一个年轻的作曲家和您探讨作品的时候,您和他沟通在哪些方面是一下子有共鸣的?在哪些方面的沟通还有代沟?

 

韩美林:

我认为没有什么代沟。有人说韩美林你怎么还挺时髦的!不是我时髦,是我跟上了这个时代。我们不要求孩子怎么样,老年人也要跟着时代走。包括清华的那些老教授,以前那个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数学会覆盖一些领域,也没想到量子通信能覆盖任何一些角落。音乐也是这样。我真的非常感动,姚晨用了7个月,一会儿我们聆听他对“天书”的领会。

 

姚晨:

我补充一下。刚才敬老师问到我们有没有什么沟通,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任何沟通。我去韩老师家跟他聊聊天、聊聊人生、聊聊一些创作,但是我们完全没有讨论到姚晨应该如何写这个作品,没有任何的要求,真的是给我一个很完整的自我空间去表达,我觉得这是最棒的合作。我见到真人,我见到他的艺术作品,这两件事情足够让我有很多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

 

敬一丹:

当你想出这个名字叫《远渡》的时候,韩老师什么意见呢?

 

韩美林:

《远渡》这个名字也能引导人们很多很多的想象力。实际上他的曲子里都是抽象的,“天书”、旋律,让你去想吧。我认为,在这方面来讲,你挂这个名字也好,不挂这个名字也好,你挂这个名字是为了观众。

 

实际上也是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天书”这种无依无靠,没有什么好的家底,是接受了这些东西才出来的,这是我的理解。

 

姚晨:

这个曲子为什么叫《远渡》?刚才韩老师说这是无标题音乐。那什么叫无标题音乐?首先,我认为这个题目代表了一次合作,怎么合作呢?比如说韩老师的天书中的形象、符号、文字,跟音乐元素是完全可以呼应起来的。音乐中两个音高之间就是一条线,几个音高之间的横向、纵向、斜向结合就会形成音场,所以音乐跟书法、跟美术紧密相关,只不过一个是可视的,一个是可听的。但是,音乐最有意思的是,它可能是最抽象的一种艺术表达,引文音乐是看不见的,转瞬即逝,所以它更加容易让人感到美的脆弱性,美的无法捕捉。

 

再次,为什么是《远渡》呢?大家一听这标题,可能以为是一艘大船。为什么不呢?的确是有一艘大船,这个大船是什么?就是国家大剧院的管弦乐团,上百人的庞然大物!这个“大船”在吕嘉指挥,这位“总舵手”的带领下,把古文字符号从很远的地方带过来,带到今天,一路经历千难万险、惊涛骇浪。所以,这个作品是不是去复制或者转化韩先生《天书》里面的符号,而是我和韩先生、管弦乐团精神上的一种合作和交流。

 

其实我们今天的创作,很大程度上不见得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或者信息,你应该怎么听,你应该往哪儿听,你应该往上面听还是往下面听。事实上,我们应该尽可能地给观众创造一个自由的艺术想象空间。声音发出来以后形成一种声场,你可以在这个声场里面生发自己的想象,不管是无边的梦境,还是浩瀚的大海,还是幽暗的森林,里面有很多很多声音出现又消失,来去无踪,无法解释或者解释无限。这就像天书里的符号、文字一样,你不需要把它解读成这个是A那个是B,这个是王那个是李,它们就是很神秘的存在。这是精神和灵性的沟通,这就是最高级的艺术表达,也是一种很高级的欣赏方式。

 

敬一丹:

大家听到这儿都在想象,今天晚上世界首演将呈现出什么样的情景呢?今天晚上音乐会的时候可能没有机会和艺术家进行交流。我想和姚晨了解一下,你刚才的那些想法会和乐团的艺术家们交流吗?

 

姚晨:

必须交流。作曲家只是完成了作曲的一部分,也许是80%吧。音乐家是二度创作者,他们要完成剩下的20%,要把我这些音符都转化成我和音乐家都想要的、认为美的声音,这需要交流。我们这周排练中,有很多讨论,有很多磨合,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他们也逐渐变成了“天书”的一部分,上百个人的乐团,每个人都是在参与创作。就像我们之前形容的,“天书”乘着声音的翅膀飞起来了。当然,必须要说的是作曲还是有很多技术上的要求的。学作曲需要技术、技巧、还有经验等多方面的叠加综合。比如,如何让一个音乐动机像让人物一样不断生长?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钢琴上跟大家稍微示范解释一下。

 

敬一丹:

语言的尽头是音乐,我们先听为快。

 

姚晨:

曲子一开始,我就想给大家呈现一个空间,但至于是什么样的空间,随你去定义。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大森林,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浩瀚海洋,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片云……然后,你会在某个时候,听到一个动机……。这动机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最简单的一种生命体,一个细胞。它怎么样生长呢?就是两个音,听似无聊,但是大家不要担心,它不会无聊的,它会慢慢生长,它会像植物、生物一样慢慢成长起来。比如说,我们现在可以听到第一个生长的姿态,这就是一个蜿蜒的线条。这就是它的其中一种生长方式。还有没有其他的生长方式呢?当然有,刚才是上行的,我们可以有下行的生长方式。下行的叹惜,从两个音变成三个音。所以, 大家可以看到,一个简单的符号、形象会一点点变成生命体,它们形成各自的运动形态和和轨迹,在巨大的不断变换的声场里面生生不息……

 

当然,这只是开始。三分钟以后,音乐进入到一种很神奇的跑动和碰撞,或者说是某种神奇的一种交错。比起前三分钟的音乐,这就是一种比较剧烈的音乐运动形态。前面是温柔的,像母亲的怀抱一样,而这里突然变成了一种生命的涌动,一种活泼,或是一种具有挑战性的能量。这个东西在后面会不断发展,此刻在弦乐上,后面转到去用小号呈现一些非常激烈的东西。假如我们把作品想象成海中的大船,那么它经历着惊涛骇浪、穿越千难万阻。我们可以有很多形象的表达。又比如,这里体现着一种拮抗,拮抗命运中的苦厄,生活中的苦难的。这里面也有叹惜, 比如我们会听到长号的叹息,像生命一样会有各种表情。二十分钟的作品,我们要屏住呼吸感受这里面的东西。最后音乐快结束的时候,这个大船靠到这儿是不是就停着不走了呢?不是的,这个大船还会继续往前行,所以我们就会听到一个弦乐从低音区往高音区不断爬升,我们再次回到最开始那个动机……此时, 我们想象一个大船走远了,继续前行,走到了天际线的另外一端……

 

敬一丹:

谢谢作曲家。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看到舞台上呈现的完整的作品。我不知道大家的感受怎么样,我听到琴声的时候,我眼前全都是天书中的那些字、那些画,我们就可以猜想,晚上我们欣赏这个作品的时候它是怎样的背景,它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气氛。我们一起期待。

 

韩美林:

听到钢琴的声音都起鸡皮疙瘩了,这就是音乐,而且不能听收音机扩音器的那种音乐,就得到现场来听,那种享受是无与伦比的,给你多少钱也不换。

 

敬一丹:

我们一起期待,一会儿走进音乐厅。谢谢韩老师!谢谢姚晨!

 

 

- End -

 

 

文字整理|姬明星

摄影|国家大剧院  骆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