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韩美林
作者:江宛柳(解放军报高级记者) 发布时间 1995-02-01
  

         似乎没有人会将如此江湖气的头衔,冠之以著名画家的名字之前。
  可我觉得这样给韩美林下定义,相当恰如其分。
  其实,这“好汉”二字并非他人所起。出生于山东济南历下区的美林,如今在他数以百计的画印中,有一方最常用的,上刻四个粗莽大字:“山东好汉”。
   山东出好汉,是历史上的传统,但美林敢据此自豪的原因,还因为他在13岁时就穿过军装扛过枪。如今已经是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的美林,在他那间用自己的艺术珍品装点起来的色彩绚烂的客厅里,正中墙上,非常醒目风格迥异地挂着他那张黑白从军小照,那是他穿上军装不到一年的岁月里照的,也是他军旅生涯留下的唯一纪念。在美林眼里,这张泛黄的小照片与他所创造的无数绘画、雕塑同样珍贵。
 
小小解放军
 
   大画家有一段当兵的历史,是在他的生命中少有的一段温暖明媚的日子,遇到同我们这些当兵的闲聊,他常会把藏在心底的那段美好翻出来。同所有的人一样,13岁时的美林不会预料后来的人生道路怎样崎岖,穿上军装对他又意味着什么。从小就失去父母的他,只知道参军后生活变得快活了。1949年济南刚刚解放,小美林当了解放军的勤务兵,大衣太大顶在头上,枪太长拖在地上,站岗、扫地、牵马、送信,他从早忙到晚,从早笑到晚。领导看他聪明灵利,让他学画墙报画宣传品,济南的四里山要建英雄纪念塔,他又被派到雕塑组去跟着学雕塑。那时他不曾想过要当画家,但他发现自己心灵中一泓艺术的泉眼被启开了。他有了追求,追求又使心底更加温暖。他学着为别人着想不怕吃苦,学着克服困难完成任务,学着对国家对民族尽职尽忠。如果不是抗美援朝,部队要上前线嫌他太小,他也许就一辈子穿着军装了。虽然转业后他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走上了艺术家的道路,但军旅岁月在他生命中打下的烙印算是永远也抹不去了。后来在他惨遭迫害进监狱几近绝望的时候,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的部队,想到司令员教他敬军礼,连长给他讲长征,工程师教他晒图,班长给他洗尿湿了的被子……那一切成了他狱中以至整个人生中的阳光。在经历了几十年风雨坎坷的今天,他很无奈地笑着说:“到现在我身上还有部队味儿。”这味儿当然包括他的耿直坦率,干事麻利,讲信用,遵守时间,用他的话说,“太顶真儿,有时吃亏就吃在这上面。” 
   我是20年前第一次见到美林的。那时他才从“四人帮”的监狱中解放出来不久,艺术上的才华尚不为国人所知,我下安徽部队采访,受北京文艺界的一位老前辈之托,顺路到合肥看看他。至今,美林还常提起我们见面时的情景,说怎么来看他的是一位“小解放军”。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才使也曾是小解放军的他感到我们之间没有距离。
   第一次同他聊天,是听他讲狱中生活,讲他在将近五年的日子里,如何带着手铐脚镣,被体罚,挨饿,被逼迫吞食粪便;如何被拉出去陪法场;如何被打掉了门牙,被撅断过三次手指头,被勒断了手腕的筋;如何盼着年轻的妻子来看他,而她却带着没见过父亲的小女儿永远地远走高飞……美林在讲这一切时,始终都轻松地嘻嘻哈哈地笑着,像是在讲别人的轶事奇闻,但我却听得毛骨悚然,我无法想象一个年仅二十几岁的画家怎么能够忍受如此非人的凌辱与折磨!而他的全部罪状就是同一个毕业回国的外国同学通信,于是便被“四人帮”指名定为里通外国的特务和现行反革命,从此剥夺了做人的权力。 
 
蜘蛛与小狗
 
   我记得他讲到在狱中时常观察一只小小的蜘蛛在屋角做网:“丝断了,再拉,网破了,再织起来,他真有毅力啊!”小蜘蛛给了他一种生命的启示,为着这小生命的可爱,为着对美好与光明的渴望,他开始避开看守用半截筷子在膝盖上练画。将近五年时光,他那条裤子的膝盖处因画破而补过400块补丁!
 这400块补丁的苦难才华的积蓄,如高山顶上蓄满的湖水,一旦冲破堤坝,便一泻千里汹涌澎湃。于是,便有了他获得自由之后的那些可爱的憨态可掬的小熊小狗小狐狸小鹿……那独特的笔法,简明的色彩,炉火纯青的线条,使小动物们活生生跃然纸上。凡见过美林画者,无不为之动心,无不千方百计前去索要。那时美林还不像现在这样忙,有求必应,我也得以多次看他作画。看美林作画是一种享受,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就好像是在纸上点化生命。我惊异美林的奇思妙笔之余,更感叹他遭受了如此的苦难,竟还对生活有着这样强烈的爱心。
  1979年秋,美林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他第一次个人画展,那是他第一次把苦难经历的结晶,奉献给更多的人们。画展展出了近千幅动物画作品,其中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名为“患难小友”的花狗,那只小狗真实的存在过,它在最艰难最冷漠的岁月中陪伴着美林,给了他人间得不到的友情。美林出狱后听说小狗被人打死,痛哭了一场。后来他出版了第一本动物画集,封面依然画着这只小狗,小狗微笑着,画集题为《尚在人间》,细琢磨很有点“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味道。 
   中国的改革开放迈开了步伐,美林的画也开始走向世界。当年“里通外国的特务”真正地“里通外国了”。他作为开放后最早在美国举办画展的中国画家之一,在美国受到了热烈欢迎。他的画在纽约、波士顿等21个城市巡回展出,圣地亚哥市市长亲自给他颁发荣誉市民的金钥匙;纽约曼哈顿区宣布1980年10月1日为“韩美林日”。从那之后的十几年里,美林的画陆续在美洲、欧洲、东南亚、香港、台湾多次展出,他的作品入选联合国发行的圣诞卡,被印成邮票、挂历;他设计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凤凰徽记飞遍四海。韩美林这个名字也被这个地球上越来越多的人所熟悉。
   我常听美林很兴奋地讲国外见闻,但从他的话语中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出去得越多,见得越多,对祖国对故乡的眷恋之情越浓烈。我问过他关于对美国的报纸杂志上说他是“中国的毕加索”的看法,他说:“不能这么比,我就是中国的韩美林。”听说有的艺术家往国外跑,他就很激动,说:“中国有人类文化之根,中国的艺术是个大宝库,从彩陶开始已有6000年了,从汉开始也有2000年了,我不相信这么大个民族,这么优秀的传统艺术不是继承的对象!”也许是对一些人的崇洋媚外怒其不争,也许是苦于无力将中华艺术宝库的大门一下子打开,美林的这种情感于他的画、他的雕塑中无处不在。去年底,他的第三次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画展的序言,便是他的红笔手书大字:“我始终相信,我的路在中国。”
 
 狂奔的火牛
 
  美林在准备第三次个人画展时有过这样的记录:8个小时画了205张牛;3天半刻完528个小泥盘……如果用“疯狂”这个词来形容美林的工作,一点也不过分。他一边大量地作画,一边扎进全国各地数十个瓷窑烧制陶瓷艺术品,他自己造型、配料、上釉、刻花,常常是一身煤黑一身泥;同时他还制作木雕、石雕、竹雕、金属雕、玻璃品、绒线绣……他的创作高产,样样又都出手不凡。历史上说“钧瓷不过尺,过尺就是宝”,美林创作的1.5米的钧瓷大鱼瓶,釉色造型烧制都堪称绝品,引起海内外陶瓷界的震动。8年前,他又带领他的工作室搞起了巨型城市雕塑。他们在大连老虎滩公园筑成全长42米、高7米、总重量达4800吨的巨型花岗岩《群虎》雕塑;在山东淄博建造了高16米的《金鸡报晓》;在深圳蛇口落成高28米的黄铜《盖世金牛》;在马鞍山的高与宽各50米的《西楚霸王》和在浙江奉化高达50米的《大肚弥勒佛》也相继落成。每回美林风尘仆仆地从雕塑城工地回来,都满脸疲惫又满脸兴奋地劝我们一定要去看看,“棒极了!”他总是带着孩子般的自豪这样描绘他的新作品。我曾应他邀请去济南参加过《天下第一牛》的揭幕式,仰脸看那座充满浓郁民族风格的紫铜擎天大牛,那生动、气魄、威风,的确令天下所见之人无不倾倒。这就是美林,要么不干,要干就天下第一。短短几年,他的城市雕塑大大小小已有好几十个,而在这期间,他除了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两次个人画展之外,还出版了十几本画集,画的草稿竟多达70大本。所有这一切都让人不能不惊叹一个人的身体中竟孕藏了如此丰厚的能量。每次见到美林,他都告诉我们他又有了多少新的想法和构思,又完成了多少件作品。他的头脑就好像装着无边无际的想象力的大海,大海永远在掀着狂涛巨浪。我最常听到他说的一句话是:“我韩美林才刚刚开始!”
  而真正让我慨叹的,是美林的艺术创作生命从来都伴着艰难与坎坷。谁会想到,如此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却时常要遭小人欺辱。城雕艺术需要经济支撑,对此美林并不善长,加上缺少建全的知识产权法,一些人便公然破坏合同、要求回流资金、扣压创作经费。发不出工人的工资,美林四处求人磨破嘴皮,几十趟往返工地路费他自己掏腰包。我从没见过美林流泪,但我听他说过他曾经在雨中站在大连的老虎背上放声大哭道:“老天有眼啊!”不仅如此,伴随着事业压力的,还有数次被人骗走艺术作品和财产,家庭的第二次变故,上小学的女儿常年无人照管,严重的糖尿病和胃病的折磨,同行中的某些指责与非难……
  或许这就是大艺术家生命的规律。美林没能逃脱这个规律。但美林的生命中还有另一种规律,用美林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这人怪,越不顺,干得越欢,越受压,反弹力越大。”什么时候见过美林垂头丧气?什么时候见过他打退堂鼓?你不可能从美林的脸上发现那些苦难,你看到的永远是个说话风趣笑声不止的美林。我问他为什么受了这么多苦还如此快活,他说:“苦难能产生幽默感。”参观他第三次画展,许多人就特别有感于那些附在每幅作品下的连篇怪话。《八龙行云追风图》下写道:“有人说我只会画豆腐干子大小的画,这不,三丈二的不也看得下去吗?”在《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对联下,写着:“有人说我不会写字,‘狗爬的’,我说要写就写大篆。这幅对联是用一根鸡毛写成的。”在一幅“牛”图下写着:“大丈夫当容人勿为人所容,吞进一块铁,亦要转化为动力,真汉子也。”一幅幅看下去,于轻松幽默之中,便看到了美林“霸日入墨,纳天为画”的胸怀。
 多年的磨难,使美林的艺术风格变得更加成熟和厚重了。他不再画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他更多地是画奔驰的马、雄健的牛、孤傲的鹰……他笔下的动物虽然依然有着美林独特的装饰风格,依然色彩绚丽,线条却更加苍劲奔放简洁灵动,挥毫泼墨之中,犹如狂风呼啸的大海,愈加撼人心魄。
 
世纪末工程
 
   今年58岁的美林又在干一件巨大的、被海外朋友称作“世纪末工程”的大事。记得1992年春节过后,全国政协七届五次会议通过了美林的“千佛首工程”提案。我们去美林家看他,整整一晚上,他都处在抑制不住的激动之中,他说:“我们这个世纪的人给后人留下了什么呢?塑料奶瓶子?易拉罐?还是那些战后、劫后的废墟?!”他说他要雕一千个巨大的佛头,创造“第二敦煌”。他说这个倡议得到了海内外炎黄子孙难以想象的支持。我知道这宏图大愿在美林心中早就潜藏已久了。他曾在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时,痛苦地看到山西13000庙,现在只剩下几十个了;南京栖霞山两千多尊佛都没有头……他不止一次伏在那些残破的佛像前痛哭失声,他哭中华民族历史文化遭受如此的劫难,他发誓要雕塑千尊佛头,以补千古缺憾。如今,他在艺术上和技术上都已具备了能够承坦这个巨大工程的条件,他真正地开始干了。美林说:“我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念头:我要让我们这一代骄傲地对下一代讲:怎么样?没白活吧?”
   迎接建国50周年之际,美林将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他的第四次个人美展,那将是他生平最大规模、最全面完整的作品展示,那时,我们将会看到一个更加成熟、丰厚、绚丽多彩、大气磅礴的美林。
 
 (注:江宛柳,解放军报高级记者,中国新闻最高奖“长江韬奋奖”获得者。写此稿时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军营文化天地》副主编)

(来源: 摘自《军营文化天地》杂志1995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