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哉 美林
作者:丁宁(韩美林老友) 发布时间 2008-03-26
  

   在我的朋友中,至今对我仍然保持着至真至深的友谊,韩美林便是其中之一。现今,凡勤于事业者,都是忙人,美林已是享誉世界的艺术家,是忙人中的大忙人,自道“是时间的穷人”,却依旧看重友情;他在文章中说:“我此生最在乎的是友情”。我与他相识相熟几十年,他依然保持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纯与真。
   今年秋日,他偕爱妻建萍又来我家,和往日一样,未见其人,先传来孩子般稚气的笑声。每次相见,都热情如火,把我抱起来,力大无穷,每次都给我们带来满家快活。最是令人惊异的,他还是那么朝气蓬勃,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更加灵动、更加明亮;经过多少人生坎坷、炼狱之苦,是什么魔力使他敢于和大自然抗争而赢得青春?

   “文革”结束不久,我奉文化部副部长贺敬之之命,到合肥为几位受过磨难的老作家、老艺术家落实政策。陈老登(陈登科)对我说,一位画家在这儿,他还在受苦,他叫韩美林。这名字对我很生。老登先向我介绍了美林的情况,当晚我便去看望。他住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小屋,给我第一个印象,孩子模样的脸,有一双特别亮的大眼睛,显得天真无邪。我热情地叫了一声“韩美林同志”,他略显羞涩,立即回答:“你是丁宁同志!”于是双方如见故人,美林不待我提问,即滔滔倾诉他那可怕的遭遇。“文革”前,他已是中央美院的教师,而今妻离子散,还戴着“反革命”帽子,在一家陶瓷厂劳动改造,每月所得报酬还吃不饱肚子。听他血泪的经历,我仿佛和他一同沉入苦难之中。记得我问他:“妻子离去,是否希望破镜重圆?”他答:“既然她舍我而去,我也不再抱希望。”听来有很深的隐痛。我又问:“你的问题若得解决,打算将来做什么?”他即回答:“画画。”又说:“这似乎是我从娘胎里就带来的一种本能的追求,无论处境如何,都不放弃。”又近乎开玩笑地说:“我在挨批挨斗中,心里还在画画,观看天空的飞鸟、地下跑着的猫狗,它们使我忘却痛苦,心里便涌动着艺术的灵感;你说好玩吧?和那些恶声打骂形成绝对的反差,我想的是人性的爱和美。”一席话,使我初次了解了韩美林,他很有个性,很有艺术家的执着,但言语表情,总是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我们的谈话直到夜深。
   翌日,我正用早餐,美林悄没声地出现在我面前,把一个厚实的美术纸卷儿放在桌上,没说什么就走了。我打开一看,哇!是美林给我画的画,四四方方的画纸,一数八幅。画上,机灵神气的小狐狸,捕捉松果的小松鼠;还有俏皮的小猴,温柔的小狗……个个神气活现,可爱极了。我看过西洋画、东洋画、中国画、民俗画,还不曾见过这样富有情趣的画。一旁看画的朋友都啧啧赞赏,文学评论家苏中说:“我说过嘛,他是个天才。”陈登科等几位老作家都已看过美林的作品,只希望早日平反他的沉冤,让他的天才得以施展。
   我跑到美林小屋,向他道谢,同时问他,昨晚谈到夜深,用什么魔法变出这么多可爱的画?美林笑道,吐了苦水轻松了,一高兴,手就痒痒,心无止境就画个不停,这是一种冲动,一种激情,不须一夜便可画出一百幅。他那种自信和快活的神气,使我大为惊讶。回到北京向领导汇报,自然必谈美林。少不得经过层层审批,美林漫长而深重的冤屈,终于彻底平反,没有多久,调回北京。
 美林赠我的画,我一直视若宝贝。若干年后,美林已名震天下,一天,他来我家,我忽然想起把他最初的赠予拿给他看看,岂料,他只瞥了一眼,淡漠地说:“把它扔掉吧,我给你画新的”。这真令人大惑不解,美林,美林,你可知这些画给了我多大乐趣!稍后,我才悟到,古往今来,凡成大气候者,总不满足或惯于否定自己已有的成就。大诗人、大书家****,日理万机,偶而挥毫,却屡屡把成幅之作,揉成纸团丢入纸篓,后来出版他书写的诗词,其中便有他的秘书从纸篓里捡出的。美林天性心气高,常说他的艺术“还未开始”,他总在追求更新更美。

   自古以来,不少大家成熟于一场灾难以后。韩美林一旦解脱,不可遏止的巨大意志力和发愤之心,犹如朝日之喷薄,银河之飞瀑,自由的天性,无限才华得以释放,现出惊人的生命力。王国维云:“喜怒哀乐亦心中之一境界”,美林的哀伤屈辱,全化为“至乐、至爱、至美”,这便是他心中的大境界。他仿佛邀游在忘我、无时空的宇宙,追寻、破解,使他陶醉的“那些无休止和探索不尽的未知数”(摘自美林所著《闲言碎语》)。朋友们说,韩美林已变为发了疯的“画痴”。
  1979年五月,韩美林第一次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即轰动京华。绘画、雕刻、陶瓷、书法、剪纸、印染,美不胜收,几乎每件作品都出之于新,给人一种强烈的美感和新鲜感。不少观者议论,画家笔下的动物千姿百态,为什么个个都自成天趣,讨人喜爱?出身荒村野地的小毛驴也俊美柔情,似乎再也不会发出那种粗野难听的吼叫;作者的题句也有趣:“愿君多呵护,此物最相思”;惯于寒夜呼叫死神的猫头鹰,也摇身变得华丽温厚,不再令人发瘆。其实画家早已作了回答,他爱护生灵的意识很强,一向认为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与之共忧乐,不可伤害,因之便以自己心灵之爱之美,创造他的艺术形象,赋予动物们以人格、个性。
   一位从外地来的搞民俗学的青年朋友告诉我,他看了美林的《患难小友》,流下眼泪,因为他听说过那只具有灵性的小狗和美林一同受难的故事。已故巴金老人在他的一篇散文《小狗包弟》里,感伤地记述了那只小狗悲惨的遭遇。不妨摘录如下:
   “……艺术家(指韩美林——笔者)住在一个不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养了小狗,它和艺术家相处很好……“文革”期间,城里发生了从未见过的武斗,艺术家就逃到别处躲了一段时期。后来他回来了,大概是给人揪回来的,说他里通外国,是个“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认,就痛打,拳打脚踢,棍棒齐下,不但头破血流,一条腿也给打断了。批斗结束,他走不动,让专政队拖着他游街示众,衣服撕破了,满身是血和泥土,口里发出呻咽。认识的人看见半死不活的他都掉开头去。忽然一只小狗从人丛中跑出来,非常高兴朝着他奔去,它亲热地叫着,扑到他跟前,到处闻闻,用舌头舔舔,用脚爪在他身上抚摸,别人赶他走,用脚踢,拿棒打,都没有用,它一定要留在他的朋友身边。最后专政队用大棒打断了小狗的后腿,它发出几声哀叫,痛苦地拖着伤残的身子走开了,地上添了血迹,艺术家的破衣上留下狗的爪印。艺术家给关了几年才放出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几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邻居告诉他,那天狗给打坏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巴金在这篇文章里,同时沉痛地记述了他家曾豢养的一只可爱的小狗“包弟”,在“文革”中遭难的悲剧,读后令人伤心。韩美林正是以滴血之笔,画出了他那“小友”可爱可痛的神貌。
   从1979年到本世纪之初,美林在国内外举办过多次美展,在中国美术馆就举办过五次,一次比一次轰动。2001年那次,展品多达五千件,摆满几个大厅,观者人山人海,我家去了六口,挤得互相找不见。好不容易看到美林,他被人群层层包围,我和他相约,两天以后,陪老作家刘白羽再来。白羽对艺术有很高的鉴赏水平,美林第一次画展他去看过,对美林新颖别样的艺术很是赞赏,当即写了一篇精辟的评文,发在人民日报。那天,我和老伴江波陪他同去,美林已在等候。美林一脸倦色,嗓子也哑了。可是人群还在围着他,并且向他频频提问:“韩老师,你这么多艺术品,是否打算出卖?”你的画用的什么方法调色?”……看样儿美林已支持不住,却仍然耐心地一一作答。我实在可怜他,提出让他赶快逃开,回家休息。美林非但不听,反说他愈累愈乐。一些人又追着他拍照、合影,美林乐呵呵地有求必应。我叹息一声,既然拯救不了他,只好拉着白羽,撇开美林,自由地看画。
   白羽和江波喜爱书法,他们说美林的书法,“古雅拙朴”,非一日之功。读美林文章便了解,他自幼练书法,学习颜鲁公,研究篆书、汉简、古陶、石刻、甲骨、钟鼎铭文,深得其神韵;他的雕塑、陶艺等,也无不展现中华古老优秀文化玄妙古朴的风姿。
   美林的奔马成为一大亮点,不少人拥在那里赞叹不已。画家的笔意狂放豪迈,既写实又具有现代抽象之美。
   《母与子》系列更为人称道,人物造型,极具夸张,但母亲的爱怜、温柔,母子的欢乐幸福,最是生动、最富有诗意的感动人。白羽和我都联想到在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看过的米开朗琪罗的《母爱》,那种悲怆欲绝的情态,使人泪下。那是米开朗琪罗25岁时的作品,却已达到艺术的高峰。美林的作品,艺术的表现和表达的情感,和米氏自是不同,两者一喜一悲,但艺术的感人魅力是相同的。《母与子》中,一个最完美的造型,很有意趣。观众中有个孩子,拉着一个中年妇女大声说:“妈妈,小鸟站在她背上!”引得一些人挤过来,一齐笑了。这奇妙的构思,只有美林才想得出。它给这艺术作品锦上添花,更增加了美感和动人的情味。美林笔下的母与子,出自他炽热的爱心;他深爱自己的母亲,也深知母亲的爱心;母亲给了他刻骨铭心的快乐幸福,他又把这最珍惜的东西,赐予他创造的艺术对象。
   距这次美展不久,美林约白羽、江波和我,去看看他在王府井的工作室。工作室在四层楼,白羽已届耄耋之年,平日腿痛,行动艰难,如何上得去!但他深爱美林的才华,一定去见识画家的艺术世界。并以****词句表示决心:“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在大家的前护后拥之下,终于攀上了“峰巅”。未曾进门,白羽停下,似乎脚步不想移动,以为他腿痛,他摇摇头,眼睛直视美林楼梯口上耀眼的艺术作品。好不容易拥他进了门,主人请我们先坐下休息,白羽却腰板挺直地站着,上下左右环顾。不计其数的奇异精美的艺术品,弄得老人有点发呆,连连叹息:“真美,太美了”,这是个“艺术的海洋”。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似乎腿也不痛了。这艺术的空间并不大,却神奇地误导视觉,啊,真的,辽阔浩瀚,艺术的海洋!这只有艺术家博大的心灵天地,才能创造出这奥秘的世界。如今,画家已拥有几个大型的艺术馆:杭州韩美林艺术馆、通州中国美术家协会韩美林工作室、刚刚建成的北京韩美林艺术馆,那可真是令人神迷的“艺术的宫殿”、“艺术的宇宙”。可惜,我至今还未去,更惋惜白羽老人已故去,否则他是不会放弃观瞻的。
   那天,美林不等我们看够,即催促休息,然后带我们到他的真正的工作室,只见他在画案上迅速铺开画纸,为我们作画。先用那种特制的画笔,为两家各画一幅马,同样的风格,姿态各异。画之前,美林细心关照白羽老人坐下,白羽却拒绝坐,他要和我们一同站着看画家画画,这当然是最难得的美的感受。
   美林又展开画纸,运笔若神,流畅、快捷、出神入化。画家、看客都悄无声息。美林的神态,纯静而快活,一脸祥瑞之气,完全陶醉在艺术中。只见画纸上,滑动着游丝般的线条,如行云流水,真若听似“苹果开花”“桂花声落”,那种微妙的感觉,是无声的音乐,柔曼抒情的旋律,是画家心魄发出的天籁。庄子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果真是“心游万仞”如天地的境界。
 画家随着笔下线条的变化,喃喃细语:“妙啊”“这小脚丫”……瞬间,一幅裸画,女性的人体,兀自显现,肌肤生辉,夸张而美。
   这真可谓神奇的艺术,艺术的神奇!
   过后,美林请吃饭,白羽说。他吃不下了,问他“怎么会?”他笑道:美林的艺术已使他大饱饥肠。
   我看美林作画,已不是首次。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来我家,自带彩笔,为全家每人各画一个彩盘。他伏在江波的写字台,一鼓作气画了大小六个盘儿,各不重样儿。浅黄的郁金香,淡雅的山茶,带着羽冠的翠鸟,长喙锐利的老鹰……栩栩如生,美不可言。啊,美林,你胸中的艺术、头脑中的想像,深不可测。画马,便呼来千匹万匹;画花卉,百花为你齐放;画“猫头鹰”,你自道“肚里装着上千只。”
   那只盘上的鹰,已有30多岁了,时间对它亦无情,老了,羽毛稀疏,喙也不尖利了,美林此次来,我求他既然给鹰以生命,也当能为它恢复青春。美林当即拿过画盘,并不细察,掏出口袋里那支特制的笔,这点一下,那加一笔,三笔两划,老鹰的眼睛顿时有神,羽毛也丰满了,喙又变得锐利,真神来之笔!
   这些年,美林的巨型雕塑蜚声国内外。已矗立华夏大地的有几十座。济南顶天立地的“天下第一牛”,我的乡亲在电话中兴奋地对我说,第一次去看,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啊”一声,她的嗓门最高,连喊了几个“啊——!”山东淄博20米高的大公鸡,人们说,若大鸣一声,地球会颤悠;大连老虎滩上的  “群虎”,重达千吨,赫赫王者之威,成为美丽城市最耀眼的风景;还有广东白云机场的五云九如,中外旅人无不仰视。
   美林的艺术,早已光耀世界。一位从美国归来的学子说道,他去亚特兰大看过韩美林为奥运会创作的“五龙钟塔”,兴奋得很,感到扬眉吐气,为祖国的伟大而骄傲。
   美林的巨型雕塑,可谓千古壮观。
   大画家李可染教导学生的名言:“可贵者胆,所要者魂”,韩美林“艺高人胆大”,气势磅礴的雕塑,显示了中国人的风骨,高扬了中华之魂。我也曾听说,有人对美林的雕塑,啧有烦言,美林学的是工艺美术,并未学过雕塑;似乎即有成就也不予承认。这真是可笑的自欺欺人;你不承认,人民大众承认。罗马西斯廷大教堂米开朗琪罗的天顶画《创世纪》,是文艺复兴的奇观,人类智慧的结晶,但米开朗琪罗原是精于雕塑,未曾学过绘画,这该怎么说?艺术家们创造的奇迹,表明了他们的天赋和敢于超越一切的意志力。
   美林超越极限的意志力,神乎其神。多年来,与佛结缘,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末,他就曾对我说过,渴望遍游祖国各地古刹、洞窟,探寻被深藏,被埋没的千古文化,将是乐事。他又说,许多地方的佛被破坏,被斩头……无人拯救。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奔波各地,但带回的却是满腹悲凉。他对正卧病榻的佛学老人赵朴初倾诉:我们中华民族留下的一大笔遗产,遭到残酷毁坏,南京棲霞山上两千多尊佛,没有一件完整的,佛头全被砸碎了;龙门石窟,除了几尊大佛以外,多数有窟无佛……。他悲壮地表示,决心制作千尊大佛头,以弥补历史的遗憾。赵老听后,很是感动,对美林说:“你就是恢复上一排也就功德无量了,这是我一生的心愿。”
   韩美林的宏愿,很快得到海内外人士热烈支持。于是便当机立断放下画笔,投入新的战斗。花岗石、青铜、不锈钢,可以堆成高山的耐久材料的筹作,谈何容易!但在美林心中,即跨越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发下的誓言必须完成。如今,这一伟大工程进展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相信慈悲的佛心,保佑美林大功告成。我有缘见过王府井美林府前那尊巨大的佛头,慈眉善目,恬静完美。普渡众生的佛光,将照亮神州大地。
   美林在电话中问:看到《天书》了吗?我大声回:看到了!但他等不得我说点什么,有人便呼他接待客人。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天书》太奥秘、太奇妙了。我把它安放在写字小桌,正襟危坐,虔诚地思考、叹息,无限遐想;这千古之宝,不也是艺术家苦苦寻觅的“未知数”么?他化去三十多年时光,踏遍穷山恶水,深入远古,搜索各种遗迹、文物,把已经死去的、不见天日的、无人理睬的奇文怪字,一个个收拢,集三万之多,临摹、排列、辨识、美化,付出多少心血!终于把这些“精英”们汇成重达几十斤的        《天书》公之于世。我怎能解读,无限的审美价值使我心灵震憾!
   《天书》,天赐之书,它的谜团只有“天”知,美林通天的灵气,早与天语,已领悟了解读的密码,并且已获取其中的精华,用之于他的艺术创作。这神圣的文化遗产和它的拯救者,独领风骚,为炎黄子孙留下无价之宝。

   人们爱美林的艺术,亦爱美林其人,他很单纯,性情中人,喜怒哀乐形诸于色;乐时,恨不得连心也掏出给人;怒时,易走火;多年前刚开过一个全国性的重要会议,有人告诉我,韩美林在会上“放了个大炮”,可能得罪某官方人。我问美林,可是真?美林乐呵呵地说:“没错”。我为他捏了把汗。事后,风平浪静,未起风波。我想,到底美林人缘好,大家理解他,无害人之心,宽厚、率真,是他性情的本质。
   人称美林“奇才”,满身的细胞皆艺术,他的人生哲学就是艺术。才,超乎平常人,但不虚掷,全用之于艺术。但这并非是他创作艺术的全部,他还有另一方面突出而可贵的东西,即刻苦、勤奋。他自小受过苦,至今保留着劳苦人的本色。他的才和勤奋是并行的,为了艺术,不惜付出生命。他豪气冲天地说:“我愿为艺术而入十八层地狱!”这并非夸张,他受过的磨难,有如地狱之苦。一生为爱为美,日月可鉴,地狱之门是不会给他开的。他受苦,却以苦为乐,这些年,身体并未给他争脸,多种疾病缠身,糖尿病四个加号,心脏打四道桥,医院几进几出,却丝毫不减弱他在事业上的拼搏。为那些雕塑巨制,简直入魔,一个年届花甲之人,“冒着大雪,饿着肚子,站在八九米高的钢筋上,光着膀子,汗从裤管里向下淌……”非一般人可以做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中云,文学家、词人“以血书者也”,韩美林则以血作画。
   必须一提的是,上世纪末期,轰动美术界的大篷车,这是美林具有独创性的文化之旅。大篷车在陕北、豫西、黄河之滨、嵩山脚下,以及沂蒙老区等地,风里雨里,穿山越岭,颠颠簸簸,万里征途,倍受辛劳之苦。美林却乐此不疲,深入农家拜师学艺,学大娘大嫂巧手剪纸,学民间特色的印染。与此同时,访贫问苦,每到一地必慨解义囊,损资助贫,兴办希望小学。
   大篷车五去禹州,那是钧瓷发祥地,美林率领他的工作人员,在那儿制陶烧瓷,他亲自参加拉坯、盘泥,两个半月,竟创作了一千多种艺术品,可谓惊人的奇迹!
   美林在我家,闪动着活泼的眼睛,激动地说:大篷车到哪里,就把欢乐送到哪里。每离开一地,老乡们、孩子们追着大篷车,在扬起的尘埃中,喊着、叫着、哭着,“他们舍不得我们走啊!”
   美林好学,小时从破庙里捡到几本古书,便能意识到它的价值,如获至宝;孩提时代,从中药铺子见到当作药材的“龙骨”,上面刻着的朦胧图纹,使他充满好奇,这便是他在同龄人中最早晓得的宝贵甲骨文。从小学到大学,读书学习,涉猎很广,为文化素养打下深厚的基础。天才,也是以刻苦、勤奋才发出光芒。
   世上不少才人是多面手,既是科学家,又长于艺术或音乐。美林亦如此,热心于文学,不知从何处偷来时间作文著书。那本《闲言碎语》自1999年出版,至今不知重印多少次。这是一本有感而发、对艺术人生感悟的书。文如其人,率真明快,锋利而富有哲理。
   美林十分质朴,想必是贫苦家庭和在解放军部队养成的。生活作风不讲排场,没有大艺术家的派头。早年春节期间,有时来我家,喜气洋洋,不嫌我家的简陋,还说这是他的“娘家”。他来了,节日的气氛浓浓的,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恼,讲述他的苦辣酸甜。那么多画被骗被偷,怎不痛心!我们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道:“我这心就差一个‘防’字,没法治”。于是安慰他:“破财、破财,好命要来”,大家为他的“好命”干杯,他即笑呵呵地,转忧为喜,他的心底一汪清水,没有过夜的愁。
   艺术家周游列国,什么样的繁盛大餐、珍馐肴馔都见识过,美国老布什夫妇也请他吃过精美的洋饭,但他都不欣赏,偏爱吃老百姓的家常饭、猪耳朵、鸡爪子、梅干菜之类。他爱吃我家做的小包子,有一次竟吃了八个,创下他吃包子的最高纪录。
   来时,问他:“光吃包子啊?”
   “俺就吃包之”。他学我们半岛的家乡话,把“包”字说得很重。餐桌上的海鲜、肉类,他是不青睐的。
   他家养着一群小动物,猫啊、狗啊,出身高贵,有灵性,就是名字很土。现今,体面人家的宠物,名字都很雅,有的用洋名。我在公园看见一位摩登女郎大声呼唤她的狗:“玛格丽特!”而美林的猫狗则叫:锅饼、烧饼、二锅头、刘福贵、张秀英。这些“小朋友”为艺术家创造了无限乐趣:美林从远方回家,锅饼、烧饼们一齐拥来,又跳又扭,“互相争宠”;张秀英不准主人给客人作画,客人拿着画走,它上去一口,把人家的袜子咬个大窟窿;张福贵偷吃安眠药,送医院抢救;二锅头会叫主人接电话……这些故事,在美林的文章里描绘得笑死人!
   古往今来的大家,最看重人格的修养,高尚的人格才能创造高尚的事业。美林说,艺术家“归根结底首先是做人”。人们爱美林,爱他的人格美。他的胸怀揣着一个大写的爱;爱,是美林心中、笔下永恒的主题,爱祖国、爱人民、爱大自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掀起了出国潮,不少“精英”为扬名、为发财、为创造辉煌的前途,纷纷走出国门。那时的美林也频频出国办画展,获得各国政要、名流及普通人民的欢迎,赐给名城的金钥匙。有一次,我和著名文学理论评论家冯牧,一起和美林闲谈,问他是否也打算出国?美林当即一脸庄严的表情回答:“我干吗出国,祖国是养我的母亲,我这一辈子就在母亲的怀里,永远不离开!”冯牧和我深受感动。后来,冯牧在不少场合赞扬美林:“有骨气的艺术家,不失其赤子之心”。
   美林为爱创造美,他的一句话掷地有声:“艺术的目的,就是把美给予人民”。他的确做到了把美送到千家万户,广布社会。他的中外朋友无数,谁家没有他的作品?不少未曾谋面或只有一面之识者而拥有他的作品可知多少?
 有人说,韩美林的艺术“不值钱”,因为到处可见。“到处可见”公正地说,应是“喜闻乐见”。美林的艺术品,确给广大人民以美的快乐,这便是无与伦比的价值。美林的作品不是商品,不是金钱,本文前面提过,2001年美林在中国艺术馆举办的那次美展,有人问他:“你这么多艺术品是否打算出卖?”美林清楚地回答:“我的艺术无价,只供人民欣赏,并不拿它赚钱。”这就是美林的价值观。已故著名作家赵树理说过多次,他的作品,不求展示在“大雅之堂”,只望摆在市街小巷的书摊,让广大群众都看到都喜爱。古今也有不少大画家,以精美的艺术,奇货可居,“养在深闺人未识”,只供少数人赏玩,或一旦亮出,天价出售,购者又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入“深闺”,“待价而沽 ”,岂非艺术的悲哀!
   艺术,美在中华,美在大众,这应是艺术家们最高尚的艺术观。美林不为名利、金钱所累,他博大的爱,也赢得广大人民对他的爱。
   我想起一段往事,很有意思。2002年初夏,我和老伴在秀丽的鼓浪屿疗养。一天,我们站在一颗凤凰树下,火红的凤凰花正盛开,大海的细浪送来暖暖笑语。忽然从疗养院冲出几位疗友,他们指着天空喊着:凤凰,凤凰!我抬头一看,碧蓝的大海上空,一架飞机低低飞行,尾上的标识正是凤凰,阳光下清晰耀目;天上的凤凰和地上的凤凰交相辉映。引起疗友们热烈的议论:飞机上的凤凰是名画家韩美林所设计,凤凰代表国家的吉祥和尊严,艺术上了天,了不起!一位女士说,她在朋友家见过韩美林画的大天鹅,美极了。1999年韩美林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她和几位朋友从上海专诚进京参观,大饱眼福,遗憾的是没有见着画家。另一人说,听说画家是奇男子,长得美,穿西装,不打领带,模样像一位古时候的大诗人。
   “是哪位诗人?屈原?李白?”
   “不是中国人。”
   “那是普希金?”
   “不像这名字。”
   “那一定是雪莱或拜伦了,这二人长得美。”
   “对,对,好像叫拜……”
   这有趣的对话,表示了他们对所喜爱的艺术家的好奇和想像。
 四
   美林一生,几番风雨,磨洗出一颗纯净的心,充实而快乐。
 他的妻子周建萍,不仅温柔美丽,更是聪颖多才。她的一本大著《回眸女儿谷》,写的是被囚女犯。为写此书,曾八次赴监狱,和女犯一起生活。这书后来被名导演谢晋赏识,拍成电影《女儿谷》,多次在国际国内参赛,获过“荣誉奖”。
   世间有无最纯真的爱情?我想,上帝毫无吝啬赐给了美林和建萍。初恋时,美林爱的激情不知如何表达,在病房倒立,更使出艺术手段,一气儿画了179个花样各不相同的小瓷盘,献给心爱的人,这也是今古罕见的爱情佳话。
 建萍为报答美林的爱,更为了美林的艺术,辞去职务,而成为美林形影不离的知音、助手,最权威的保护神。
   美林心中的快乐,已变为巨大的动力,去追求探索“无尽的未知数”。
   建萍在为《韩美林自述》一书写的《代后记》中说,美林“是个可爱的大孩子”,只管“玩他的艺术”。
   名扬世界的音乐指挥大师小泽征尔就这么说:“艺术家是玩耍中的孩子。”
   我瞧着壁上美林为我和江波画的奔马,扬起鬃毛,四蹄腾飞,在茫茫宇宙,永无止境的奔驰,那就是美林精神。
   美林,你为祖国和人民的至爱至美,赢得了青春。

 (原载《报告文学》2008年4期,同时载香港报告文学学会主编《华夏纪实》2008年3月总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