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人物》新封面:嬉笑怒骂韩美林
发布时间 2016-12-16
  

 

 

封面人物·Cover Story

 

 

嬉笑怒骂韩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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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坛有对老顽童,一位是黄永玉,一位是韩美林。黄永玉已经是“903年前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办完九十大展,嚷嚷着“100岁以前没时间玩了,要写自传去;韩美林再过几天就跃升“80,也将在国博办八十大展,笑嘻嘻地说我就是个老黄牛,还得干下去,不久前刚刚设计了鸡邮票。



韩美林是个好玩而愤怒、刚强而慈悲的老头儿——他书赠记者,每个名字定要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变体,写出得意的字,自己赏玩良久,乐不可支,因为韩美林的东西,不好玩是不可能的;但在日本时任首相参拜靖国神社时,他愤而画下《猎豹图》,以祭九一八。别人做的佛像大多丰腴,他做的佛像却面容刚强,像是他人生意志的投射;他也有慈悲,包圆了老乡的橘子,想让他们生活好一点。韩美林自己说,他是嬉笑怒骂皆真情

 

 

 

八十功名尘与土

 

 

 

2016125日,韩美林在北京的工作室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专访





艺术的投入,真是叫你忘掉一切,忘掉吃忘掉喝,忘掉名忘掉利,因为它太有趣了。

 



你就是头牛,这辈子你就干活吧



韩美林抛了两个又大又甜的橘子过来,都是用的左手,先给一个,再给一个。然而他并不是左撇子。他的字、画、瓷、雕,都出自近乎被废了的右手。这只右手,虎口和大拇指之间,生生隆起一块硬疙瘩,里头是断骨、断肌腱、歪七扭八的神经与血管纠结在一起,几十年了,再也治不好。这疙瘩倒不孤独,陪着它的,还有一溜儿再也长不全指甲、近似裸奔的手指头。



受伤,那是文革中的事了。你不是画画的吗?就偏偏废了你的右手,看你还画不画。现在,他有了良好的医疗条件,但最高明的医生也对此摇头。



《环球人物》:疼吗?

韩美林:一直都疼,半夜疼得睡不着觉,经常拿筷子拿勺就叮当一下子掉了,所以每次出去参加宴会,我都硬捏着餐具,不然真叮当一下子,多丢人呐。

 

《环球人物》:拿笔呢?

韩美林:忍着。这天天画,天天练我的手,强迫练,就像跳芭蕾舞的人练脚尖一样,不这样练根本不行,手一生就不行。你看,我笔下的线条多溜哇。小的,画蜜蜂嗡嗡嗡翅膀振动,那么细的线条,通常好手也画不出;大的,去拿大笔,写一米七高的一个字,都是这只废了的手。没有意志,能行吗?我常开玩笑说,我上辈子肯定是个地主老财土匪恶霸,所以这辈子光让我干活,让我做贡献。

 

《环球人物》:我们看到艺术馆的大门外写着:上苍告诉我,韩美林,你就是头牛,这辈子你就干活吧!

韩美林:我就以老黄牛自居吧,人的意志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记者心想,其实他是属鼠的,却爱抢跑,随了牛的性子)

 

《环球人物》:现在想起这些苦难的事,还难过吗?

韩美林:不难过,就当笑话跟人家讲;不乱叫唤,不告诉人家我刷牙都拿不稳。(想了想,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苦。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苦,总是感到这个世界是新鲜的。我小时候,贫民家的孩子,但又唱歌又跳舞又演话剧,肚子饿了,就把路边茶馆筛子里剩下的茶叶捏成团子,塞到嘴里当饭吃,再不就吃西瓜皮。吃苦就跟爬山一样,当时不觉得苦,等爬完了回头一看,发现哪里是山,根本就是峭壁,这才感叹当年苦得可怕。



可是艺术的使命,是要把美和希望带给大家。就算讲苦,也是从苦里引出希望,这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老说苦,装腔作势的,还不把人类的灵魂都给毁了?

 

《环球人物》:很多经历过文革苦难的人,至今还有很深的怨恨。您心里怎么没有呢?您反而说过,最重要的是爱国。

韩美林:问得好。人怎能不爱国呢?我就把八十大展上要说的话,提前说一说吧。爱国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我12岁那年,1948924日,济南解放。只隔了一个月,我妈妈就把我14岁的哥哥送去参军了。我跟着妈妈一起去送哥哥,过了黄河,到了齐河,打完济南战役的部队就在那里休整,我看见伤兵在治疗,饲养马匹的战士抱着没法带走的伤马在哭,四匹骡子拉着一门炮往前线送,因为马上就要打淮海战役了……那些场景我永远也忘不了。上战场的前夕,渤海军区文工团来演《白毛女》,我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现在还会唱:想不到我今天呐,太阳底下把冤申。(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那种悲郁狂喜,唱得惟妙惟肖)过了两三个月,我也参军了,13岁。



我的司令员叫万春圃,一个老八路。我在他身边站岗、送信、牵马,受到的教育是影响终身的。后来万老又出任了济南市烈士纪念塔建塔委员会秘书长,就把我调到浮雕组去当通讯员,所以我一参军就听到了很多烈士的故事,掉了很多眼泪,那时候就深深地知道——这个共和国来之不易!我呀,就是老八路培养出来的。



《环球人物》:后来做了艺术家,爱国还这么重要吗?

韩美林:一个民族要延续下去,是需要有艺术来传承的,历史交给了艺术家这么一个任务。过去说打倒孔老二,真是不应该。你连自己祖宗、自己文化源头都骂、都怀疑、都打倒,人家还看得起你吗?民族的尊严、文化的传统,这是底线,千万不要触这个底线。我一个搞艺术的,爱国就是守住这个起码的底线。

 

 

1956年,大学时期的韩美林(中)与同窗好友在一起





人要把心放正



《环球人物》:说了这么多爱国,还是有人会觉得爱国这个词离现实太远。

韩美林:就像我爱你这三个字,听起来像过时的肉麻话,是吧?



众人大笑起来。我们习惯了把爱国和爱母亲相提并论,怎会料到韩美林一开口,把爱国和爱情相类比,还比得这么叫人难忘。



韩美林艺术上的成就蜚声中外,但早年的三段婚姻都不顺利。直到后来,通过导演谢晋的介绍,韩美林认识了周建萍。赵薇主演的第一部电影、谢晋执导的《女儿谷》,编剧就是周建萍。两人结婚已有15年,过得幸福。我们的话题也就此转向了婚姻与教育。



韩美林:爱国”“我爱你,这些词永远不会过时。因为爱是人性。我知道,现在年轻人的道德观在转变,是不是我这个人落后了?我感觉还是传统的道德观、婚姻观好一些。现在有个词叫一夜情,我不赞成这种说法,一夜,你有情吗?



这种婚姻观啊,是对爱只有索取,没有付出。也许根源上,是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现在的年轻人从小是小皇帝”“小公主,在他的生活范围里,爱的保卫战全都以他为中心,这种个性一旦形成就要命了。我在飞机上亲眼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富家出身,坐的是头等舱。但是她一路哭啊闹啊,扇她妈妈耳光啊,乘务员想尽办法哄她,可飞机上的食物和玩具哪有她家的好?哪里哄得住?这小女孩长得特别漂亮,可是大家恨不得揍她。从美学讲,这美就转化成丑了。这样的孩子,长大后能正确地理解爱吗?



所以讲到婚姻观,人要把心放正。但现在教人把心放正的教育,是有问题的。家庭有问题,学校也有。我们这一辈人就怎么好吗?不是,只是我们受的教育就那么棒,从托儿所开始就教你手拉手互相帮助,从小学开始就教你看到军人叫解放军叔叔好,看到警察叫警察叔叔好。这种教育让大家觉得,人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但今天一些学校的老师,做派变了。张口英国回来的法国回来的,头上弄个光头,嘴上留个山羊胡,脖子上扎个白领结,衣服上敞着几根胸毛,手上戴着一串大珠子,板着一张脸,端着,样子倒挺像个艺术家,唬谁?你让他动笔,他一笔也画不了;你让他做文艺批评,他一张嘴就是外行话。这样的老师多了,教育还怎么让学生感动,让学生心正?

 

《环球人物》:您也在带学生,怎么教他们心正?

韩美林:我教育学生就三点:第一做人,第二有生存本领,第三要对世界有所贡献。我有过一个硕士生,愣是3年都没见到她。后来她要考博士,竟然还敢要我签字。我发火了,坚决不签,根本不承认她是我的硕士生。后来我定下一条规矩,没有2/3的时间在听我的课,我最后绝对不签字。我不能培养出水货让全世界笑话。



我现在带的博士(他扬起手,招呼着一直立在旁边听我们谈话的年轻人),他大部分时间跟我在工作室里。我作画,他跟在我后面调颜色,一天半调了100多个盘子的色。我不藏私,我的构思本就摆在那儿,所有的构思他都可以拿去看、拿去画。

 

《环球人物》:您给学生还定下哪些规矩?

韩美林:不考外语。羡慕吧?这是我争取来的特权。朱自清数学考零分,不妨碍他成为大文学家;外语不好,怎么就妨碍一个中国人成为艺术家了?我沿用了当年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时的办法:考进来后可以选修外语。还有,不交论文。学美术专业怎么能交一篇毕业论文就万事大吉?得真正成为一个画家才叫博士毕业。

 



▲韩美林与夫人周建萍





反腐让人更看清一些嘴脸



韩美林喜欢邀朋友来家里,最多的一次,来者三百多,饭开几十桌。问他这些年聚得最多的朋友是谁,他说了两个人:冯骥才、张贤亮(2014年去世)。此外,成龙、莫言也是经常见面的,还有写诗的袁鹰,说相声的姜昆,跳芭蕾的白淑湘和冯瑛……数也数不完。



艺术圈的朋友,大多在全国政协会上也能聚首。韩美林有个骄傲的记录:他连任七届政协委员,比朋友们的时间都长。还有个更骄傲的记录:他所在的第二十六组是最活跃的,组里写作的执导的演小品的讲相声的都有,但是讲笑话,只听韩美林讲。



他的笑话全是自个儿的生活。有一年他颈动脉血栓手术,醒来后床头一圈医生护士问他感觉怎样,他歪着脖子,作势要动:瞧我都能跳新疆舞呢!医护人员全乐了。出院时,一个小护士说韩老师走好,这句话可大有歧义,他立马回头问:我要走不好,怎么办?又是哄堂大笑。



《环球人物》:也有很多人,为了名和利出现在您身边。

韩美林:冯骥才说过一句话,我和韩美林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就是我们和一个商字没有联系。我不跟商界联系,不懂,也不知道外面什么价钱。



《环球人物》:您不知道您的画作值多少钱吗?

韩美林:不知道。我们有个基金会,偶尔卖几张画,做救急用,也不会告诉我卖了多少钱。我坐这儿天天画画,又不需要钱,我没空上大街买东西去。我对钱的概念特别模糊,以前我定合同,一听人家说得怪可怜的,就给人家减掉一个零,把我们工作室给穷得,卖学生的摩托车,在墙根吃苹果皮。后来大家一致决定,合同不能让我去签。

 

《环球人物》:您的画挺值钱的,落马官员的雅贿品里,常有您的画。

韩美林:反腐让人更看清一些嘴脸啊!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富经验的是哪几个职业吗?老画家、老医生、老编辑。他们就像老船长,一看就知道暴风雨要来。我也是老画家了,什么人到我面前,怀着什么心思,一看我就知道。

说实在的,艺术的投入,真是叫你忘掉一切,忘掉吃忘掉喝,忘掉名忘掉利。因为它太有趣了。你瞧(他兴致勃勃地走向那一长溜百吉图),一只鸡出来了,跟着一百只鸡出来了。

 

《环球人物》:这是特意为鸡年生肖邮票准备的?

韩美林:对,构思了上千幅,我根本用不完。



而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记者手记



如果你不是艺术圈的人,对韩美林的印象,很容易被两件争议巨大的作品裹挟:福娃和猴赛雷。这两件让韩美林成为公众人物的作品,恰恰易于让公众对他产生误解。我也不例外。



这个印象第一次破茧,是在贺兰山下。去贺兰山的人,或是冲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武穆悲歌,或是奔着岁月失语,惟石能言的浪漫岩画。但想不到,看完岩画后,迎接你的是一座格外有现代质感、又格外有岩画气质的韩美林艺术馆。从任何景区出来,不都要被劣质纪念品和高八度叫卖声包围吗?韩美林是谁?他怎么有本事让你的行程结束在安静的审美里?



及至见面了,哦,原来是个好玩的老头儿。



他自己说,韩美林的东西,不好玩是不可能的。就在北京的韩美林艺术馆里,我们一行三人,一个被他画的猫头鹰戳中,好萌!一个让他做的土陶《老鼠偷油》收服,好可爱!还有一个拜倒在猴赛雷的原画面前,好有趣!



手下的作品好玩,是因为这颗心好玩。他书赠记者,每个名字定要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变体,心仪二字尤得他的意,他便赏玩良久,乐不可支。



但偏偏,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最不好玩的一幅作品《猎豹图》,白底黑墨,极简的笔画,抽象的线条,右上方题着硕大的时间:“2001.9.18”九一八。那一年,是日本在任首相首次公然参拜靖国神社。韩美林愤而作画,愤怒的豹子。他也有怒目金刚的时候。



所以当他花那么多时间跟你谈爱国时,你一点都不会觉得违和。



另一个不能忘怀的印象,是北京的韩美林艺术馆里有大大小小的佛像。中国人熟悉的佛像,大约是洛阳龙门那尊丰润含笑、相传以武则天为原型的卢舍那大佛。然而韩美林做的佛像,既不丰腴,也少含笑,只是秀骨清朗,面容刚强。

这大约是韩美林人生意志的一种投射。他用无时无刻不疼痛的废手,一刀一笔雕刻了刚强的佛性。



他没有慈悲吗?当然不是。他动情的时候,声音是格外慈悲的,一听就知道他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到了。他案头那筐橘子来自一个小山村。太穷了,有好东西却运不出去,我就给他们包圆,让他们至少有这笔收入。



另一次,他的声音这样柔软慈悲,是在说起婚姻观时:你们女孩儿找对象,千万不要找帅的。临别时仍语重心长:这一辈子,财富、名利、帅哥和美人,都会环绕在你们身边,你们要把握好。



交浅言深本是中国式社交里的大忌,他并不在乎。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他眨眼就是“80了,从心所欲就足矣。好玩而愤怒,刚强而慈悲,都是他所欲也。

 

 

(原文刊登于“环球人物”杂志)